环球最新:杨柳|除夕
这个黄昏格外漫长。太阳整整晒了一天,把寨子晒得干燥松软而后落到山头,却迟迟不肯滑到山背后去。寨子浸润在蜜糖般的夕阳里。四野的鞭炮已经歇了下来,祖先墓前,香烛还在静静燃烧,香气在寨子里四处弥漫。寨子上空炊烟袅袅,整个寨子也有几分飘飘然,像要升腾的样子。人人都走出房门,静静立在房前,脸上涂着蜜糖一样的夕阳,神情是说不出的沉静、安详。寨子的黄昏十分柔和:淡淡烟霭,溶溶天光,还有香烛气,混合在一起,像要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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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具洗净擦亮,在碗橱里泛着微微青光。铧犁擦净,搁置在柴坊。土地已经翻耕过,上一季的粮食躺在谷仓,下一季的种子,要等到开春后才播撒。土地歇息下来。牲口吃饱,肥猪不时蹭蹭槽栏,满足慵懒地哼哼;牛在棚圈里晃响铃铛。井水汩汩,树木静静生长。万物一一归位,各安其所。过去的尚未离去,将来的即将来临,人忽然感到到处都是时间,身处此刻,仿佛如鱼得水,欣喜得跃跃欲试。小孩子们都穿上簇新的衣裳,手里抱着玩具,口里嚼着糖果,或是糍粑点心,喧闹着,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妇女们凑到一起,说着因忙碌劳累平时没来得及说的体己话,轻言细语,真有几分温情和娟秀之气。
村里的年轻人,都在马路边盖起了洋房子,留下老父母,守着老寨子。房子老了,树老了,院墙老了,巷子老了,一切都老了,可是并无朽败的气象,只是朝向更深的安详靠去了。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视机,但除夕夜里,并没多少人守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年轻人打着手电,成群结队,一家接一家地串门,向长辈问好,送他们从大城市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老巷子里不时有一群一群年轻人走过,他们衣着时尚,光鲜,形容俊致,甜美,在城市工业化浪潮的荡涤下,父辈脸上焦苦的泥土色,已经从他们脸上完全褪去,换上了白净,斯文,快乐的容颜。
黄昏中在村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好些个外地媳妇(自打工潮兴起后,寨子里每年都有年轻人从大城市带回南腔北调、打扮洋盘的外地媳妇),在丈夫的指引下,大大方方地向寨子里老人长辈问好,从随身的小手袋里掏出糖果来逗小孩子。
打工潮给池流水年轻人的婚恋带来重大变革,他们的婚娶,已经不像父辈那样,距离局限于对山的板凳岩,山后的王家坨,和山背后的冯家沟了,对象也不局限在自己的表妹、嫂子的妹妹、伯母的外甥女,也不信奉开调亲,扁担亲,亲上亲。他们高度发扬“走出去,请进来”的精神,翅膀稍硬,就飞出池流水这个老寨子,到广阔天地去,轧钢、烧砖、铸鞋跟、编毛绒玩具、焊电子板……成为飘在异乡那个轰轰烈烈的大城市边缘的一粒尘埃。
尘埃好,自在,套路也简单实际得多,遇着了可心的人儿,几番眉来眼去,三言两语说定,就带回池流水,见过父母,拜过天地,成了夫妻。完全没有三媒六证、认亲过礼的繁琐程序,再说,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媳妇,又都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灵动秀气得很,嘴巴也远比本地的姑娘旷达,实在叫老少几辈人满意和惊喜。并且,他们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完全不用父母操心发愁。红昌儿子龙二的媳妇来自辽宁丹东,光西儿子新荣儿的媳妇来自江西九江,德昌儿子杨杰的媳妇来自新疆伊犁,不过是汉族人。那些女孩子的家乡,大大超出了池流水人地理认知的极限。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张中国地图挂在池流水人面前,他们会发现全国各省的姑娘像鸟儿一样拍着翅膀飞到池流水这个寨子来了。而那些女孩子的家乡在村人听来,跟外星球差不多。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大年夜,讲究的是烧一炉大火。在檐下阴了一个秋又一个冬的青冈、松木劈柴,放进火塘里,毕毕剥剥地燃得好旺,火星子带着喜悦,噼噼啪啪乱绽。坐在火铺上的人,一边躲那火星子,一边大笑,脸都被炉火烤得红红的。手里剥着花生,瓜子,板栗,核桃,聊着天。女子呢,坐在火铺边,守一面大竹蔑箕,把刚打好的糍粑一个个揪好,拍上香面,在桌面上压扁。女子揪好一只糍粑,朝火铺上一扔,就有人伸手接住,张嘴就咬,热糍粑,香呀,糯呀,热呀,是除夕夜最经典的味道,这味道关乎故土,家园,双亲,妻眷,儿孙。这味道经过许多年,会成为一种记忆,香甜,柔糯,温软,长久地慰藉一个人的肺腑肝肠。
寨子里的老人有的已经离世,留下的也越来越老了。另有一些人,时光趁他们不注意,一下子将他们变成了老人,加入老的行列。这是一个停下来的日子。一年的辛苦都到了头,而下一年,要明天才真正开始呢。老人们暂时抛开纠缠了一年的庄稼,雨水,牲口,坐在火铺上,啜一杯老茶,叼一杆老火烟竿。他们一辈子扑爬跟斗朝前奔,被日子赶到了人生的树梢梢上。在这个时候,有了空闲。却总爱回头,忆起一些旧事,一些故人。其实这也是朝前看呢,活到这个年纪,离故去的先人已经不远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跟他们牵上。他们格外就关心起来了,他们谈论起逝去的曾祖父、祖父、父母,好像情景就在昨天,亲人就在身旁。
一个村庄,到底有多少来历脉络、人事变迁,是年轻的人所不知道的呢?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秘密,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传奇。老人们满肚子的歌,缄默了一年,趁着三十夜这一塘好火,像魔术师口里的布带子,轻轻一扯就出来,连绵不绝,无休无止。
开篇照例是:
山歌好唱难起头,
木匠难起转角楼,
石匠难打岩狮子,
铁匠难铸铁绣球。
接下来,从盘古开天地,唱到祖先如何从江西起祖,后又辗转来到池流水这个地方,开荒种地,砍马桑修房造屋,生儿育女。再唱人之百孝百恶,唱安席,唱上梁,唱赞美歌:
夫水也!身居坎位,
流布坤维,
荡荡尧天,
尚若九年之患,
茫茫禹迹,
始成八载之功,
流五湖而泛九江;
灌百川而通四海。
唱时光匆匆:
人似神仙马似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入门下马气如风;
乃是英雄,果是英雄,
霎时举目五云中,
疾速如风,快速如风,
捧奏径达九重宫,
直睹金容,面睹金容。
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唱“桐子开花坨打坨,开花十朵九朵落。开花十朵九朵谢,没得哪朵靠得着。”
孩子们起哄:“唱个小调!唱个小调!”
老祖父忽然羞涩,迟疑一下,终于唱道:
天上有雨噻,又不落,
妹妹有话噻,又不说;
是好是歹哎,说一句,
叫我回去噻,心底落。
唱完,又忽然羞涩一笑。
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火铺上的歌一首接一首。唱到高兴处,男人小孩都仰着脖子摇头晃脑地跟着他一起和着。山中的音乐,除风声,雨声,虫声,水声,鸟声,就是除夕夜的歌了。
夜慢慢深了,歌还长着呢。
你问我歌有好多,
我歌有那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个月,
才唱一只牛耳朵。
说故事,唱山歌,看电视,打纸牌,许多家庭以狂欢的方式,将这一夜从擦黑守到天亮,彻夜未眠的玩乐中,自然将岁也守了。有几个家庭中的老者,真正固守传统将旧岁送走,并迎来新的一年。他们是家庭里曾祖父曾祖母。吃过年夜饭,老人就身披蓑衣,拎只草墩,到堂屋靠着中柱脚坐下,不言,不语,不动,从天黑坐到天明。天色微明中寨子里再次响起迎接新年的爆竹,最初是一家,两家,后来寨子里处处响起爆竹,此起彼伏,后来炸成一片,像炸雷铺天盖地而来,炸得脚下的地皮子都抬起来了,寨子都晃动了。在沸腾的爆竹声中,老人身披蓑衣,提着草墩,走出堂屋,站在大门前,看着孙媳妇起来,捅旺火,架上铁锅煮汤圆。
新年来了。
作者简介:杨柳,重庆酉阳人,土家族,公务员,业余写作者。著有散文集《花窗》。